近日,我中心专家韩震教授接受《光明日报》专访。以下是报道原文:
编者按:如何定义“大同”,如何翻译“小康”,怎样解释“无为”?这些极具中国特色的词语,中国人可以意会,却很难向对外国人言传。2014年,国务院批准启动“中华思想文化术语传播工程”(以下简称“术语工程”),并设立由十余个部委组成的部级联席会议协调机制,百余位文史哲领域专家参与其中。截至12月,“术语工程”正式出版了“中华思想文化术语”系列图书1-9辑,共收录900条反映中国文化特质、人文精神和思维特点的术语。此前,“中华思想文化术语”系列图书已经成功输出30个语种。术语工程的缘起是什么?哪些术语可以入选?近日,本报记者专访了“术语工程”专家委员会主任韩震教授。
中心专家,北京师范大学学术委员会主任,北京外国语大学原校长、党委书记
光明悦读:“中华思想文化术语传播工程”近日正式推出了900条术语的合集。我们了解到,这900条术语汇聚了多方面的力量,有40多所高校和学术文化机构参与,专家团队达百余人。这份长长的名单里,包括已故学者李学勤、知名学者叶嘉莹等文史哲领域的名家。术语工程为何得到如此多的支持?
韩震:2013年,德国汉学家裴德思在中国的报纸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题为《怎么翻译中华文明的核心词》。他在文中说,“对我的同事在翻译时几乎完全抛弃中文原意而采用外国表达的做法,我经常感到困惑不解。就当下而言,即使是最有教养的西方人都没有听说过仁、大同、天下、天人合一。”裴德思以一个外国人的视角,阐述了“中国专属词汇”对于文化传播的重要性。他认为,目前并没有一种规范的语言翻译法以保障中国术语在国外的恰当使用。
我们在做跨文化交流时,的确有这种情况,很多中国词汇被翻译成意思相近的西方术语,却扭曲了它们在母语中原本的含义,很容易造成误解。比如说“君子”这个词被翻译成gentleman,但gentleman在西方文化中指绅士,是具有良好家庭出身的男子,这与“君子”含义不同,“君子”更多地被赋予了道德的意义,德行出众者被称为“君子”,即a man of virtue或者a person of virtue。准确地翻译中国专属词汇,会直接影响西方如何看待东方。萨义德的《东方学》呈现的就是西方如何曲解认识东方的历史。此外,以往翻译中华思想文化术语时,学者们常常见仁见智,大家基于自己的理解作出不同的翻译,这就造成了术语翻译的混乱现象。我们认为,应当出一些规范性、权威性的解释。这就是“术语工程”立项的起因——从国家层面有意识地做一套规范性的中华思想文化术语文本,避免阐释和翻译中的混乱和误解。
光明悦读:德国汉学家建议中国人梳理翻译“中国专属词汇”,书中这900个术语,并不是“中国结”“四喜丸子”等一些中国特色的物质名词,而是像“小康”“斯文”这些词语,还有一些“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声无哀乐”“和实生物”等国人也不熟悉的、带有“学术味儿”的中国传统思想文化术语。了解东方、讲述中国一直是近现代史上一个重要的命题,一百多年前,辜鸿铭就用英文写过一本《中国人的精神》,向西方介绍中国,您刚刚提到的萨义德的《东方学》也是在这个命题下展开的。“术语工程”是否也是这一命题的延续?
韩震:你这个理解是对的,我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大学生,读研选择了西方哲学专业,原因是想从根子上去了解西方文化。如今,中国发展速度这么快,国外肯定希望了解中国文化。要了解文化,不是简单地吃中国菜,打中国结,看狮子舞,扭秧歌,不能仅从这些层面了解中国,还需要学习中国思想文化。
以前国外许多讲述中国的名著都是“他者视角”,这次术语的传播是从“他者视角”变成主动用文化主体具有规范性语言来进行“视野融合”或对外传播。整理、翻译中华思想文化术语作为一个框架,可以起到规范性的引导作用,让外界准确地理解中国文化和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即正本清源,从而形成自身话语的正面系统,突破西方话语重围,重塑中国文化形象。希望这套书起到促进文化传播、促进沟通理解的作用。
光明悦读:那么,为什么选择以“术语”(“关键词”)这样的形式来解读中国人的思维和中国文化呢?这些关键词是怎样选出的?
韩震:国外对中国的误解很多是词语的误解,比如外国人很难理解“无为而无不为”。还有,“杀出一条血路”,原本是一个比喻,一些外国人就直接理解成暴力和血流成河。再如,中国人认为“韬光养晦”这个词是独立而不争,强调内敛、谦和、包容,但是外译后常常被误解成“奸险狡诈”“伪君子”“刻意隐藏”等意思。不了解这些词语,就不能恰当地理解中国文化。
中国的思想文化和知识体系有自己的特殊的术语,构成了中国话语体系中链接思想观念的关节点。很多中国思想文化的术语、命题、理论或学说,有着超越时空的普遍的世界意义。但是,不同的理论或学说却各有自己的表达方式,理论的独特性往往是由不同的术语或概念来体现的。
这900个术语当中,既有我们熟悉的术语,也有不常用但体现中国价值观的术语。我们确立了几条筛选原则,重要的是能体现中国传统的哲学思想、人文精神、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总的来说,挑选的范围暂限于人文社科领域,以辛亥革命之前的传统思想文化术语为主,分别从文、史、哲三个学科入手进行遴选。每条术语给出明确的界定,释义通常包括总释、分释、演变过程简述、思想价值等几个部分。900条术语中,有不少术语是第一次被提升到思想术语的高度。
另一方面,术语工程对翻译也有高要求,都是最权威的翻译家来翻译,我们还请了十多位海外汉学家加入,强调中外理解的“主体间性”,既保证准确性,也希望外国人能够理解。
光明悦读:难怪有文化学者曾提出,文化和传播的核心就是关键词的传播。这900条术语中多为抽象的词语,是要用它们形而上地指示出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吗?
韩震:我自己是学哲学的,对语言的价值深有体会。20世纪哲学领域出现了“哲学的语言学转向”,为什么呢?原来哲学从“心灵”或“经验”出发看问题,但是心灵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如何把握?而经验也只是看起来客观,实则是非常具有主观性的。既然经验和心灵都是主观的,唯有语言和语言之间的逻辑关系是确定的。因此,维特根斯坦说,语言的边界就是思想的边界,文字所表达的命题“图示着”世界。有人开玩笑说,如果没有“恋爱”这个词,人类都无法堕入情网。人类有了语言,就像行路者有了地图,更容易理解自己在什么方位上,应该朝什么地方走。
思想的工具是语言,精髓就在术语中。理解术语的时候,思想、价值取向随之而来。在人类语言中,那些最重要的概念就是我们所说的“思想文化术语”。
光明悦读:所以术语工程是用这900个关键词画下了一幅中国文化和中国人精神的“地图”?
韩震:是的,如果语言和思想是一张大网,这些术语就是网上的一个个结点,是思想的标记。实际上,语言很重要,有了语言,人从动物变成人,有了文字,人类就进入文明世界(文明史)。语言的边界就是人生存意义的边界,而语言的拓展就是人存在意义边界的拓展。海德格尔认为,语言是存在的家园。就像著名的语言学家许国璋主编的《许国璋英语》影响了几代中国人,大家通过学英语去接触世界,拓展自己的文化视野,他教学、研究的重要价值就是不断地拓展着我们思想的边界。
光明悦读:那么,在这份“精神地图”上,有哪些重要标识?
韩震:“和而不同”“中庸”“自强不息”等都体现着中国人特有的文化传统、思维方式和理解结构。“中道”这个概念与中国人的理性密切相关;“和而不同”这个概念在理性处理人际关系方面有明显的中国特色;而“礼”包含有英语propriety等词语所无法表达的文化及人际关系制度性的内容。
“家国天下”之中的“家”和“国”就有特定的精神内涵,英语中的“国家”用nation、country、state等词来表示,nation更倾向于以国民、民族的角度谈国家,country则倾向于从国土的视角去看国家,state是从制度的层面看国家,所有这些表达都与“家”没有半点关系,但中国人一提到“国家”这个概念,就会想到家庭,国家与作为社会细胞的家庭之间的内在联系就得到了很好的确证。
光明悦读:这么说来,很多术语并不是几百字就可以解读透彻的,像“意象”“兴”等等,其内涵、意义流变非常丰富,是可以写成一本书来论述的。
韩震:工程进展的过程中,有学者提出过这个问题,2019年3月,外研社与施普林格·自然集团共同策划的“中华思想文化术语研究丛书”,就是将一些重要术语展开论述,第一批已经出版了中国社会科学院王柯平先生的《和谐》,中国社会科学院赵汀阳先生的《天下》,中国人民大学袁济喜先生的《兴》,北京师范大学方维规先生的《文明》。这个系列图书的英文版由普林格·自然集团面向全球、线上线下同步发行。我们还分主题策划、出版了《敦煌文化关键词》《中医文化关键词》,今后还会做中国戏曲关键词、中国法系关键词等。
光明悦读:学术界这样重视术语的价值,对于学者们来说,这个筛选、诠释的过程是否也是一次学术研究活动?
韩震:“术语工程”聘请了著名学者叶嘉莹、李学勤、张岂之、林戊荪担任顾问,聘请我担任专家委员会主任,成立了哲学、文学艺术、历史三个学科组、译审组,以及对外传播、海外汉学等领域上百位专家学者组成的团队。团队成员来自不同高校和研究单位,本身就是一个学术气息浓厚的跨学科、跨国别构成,在整理、诠释、翻译、传播中华思想文化术语的过程中,大家互帮互助,跨学科交流,打破不同领域的壁垒。这是拓展学术边界,融合不同视野,促进学术研究的一个过程。许多术语加入了一些最新的研究成果,加入了词语流变的新发现,对这些术语的整理阐释,可以说,代表了我国学术界的最新研究水平。
光明悦读:接下来,这幅语言汇成的“地图”是否还要扩展?
韩震:会继续扩充。首先从内涵上拓宽,从术语拓展到命题。因为从语言学的角度来看,作为有意义的语言单位,术语是基本材料,命题起到的作用更重要些。下一阶段开发的重心将更多地放在命题术语和文化核心词上。我们的术语将会由概念术语、命题术语、文化核心词三大部分组成。
其次是领域拓展,向更多学科或领域横向拓展。除了文史哲三大领域,今后我们会专项开发中国古代政治思想、伦理思想、经济思想、法律思想、教育思想、军事思想、科技思想等领域的术语。我们预期“术语工程”二期将涉及700~900条术语,对诸如中国佛教、中国建筑、中国戏曲等具有中国特色的领域进行主题性的拓展。
还会专门做一本外来词术语,了解词语的来龙去脉,研究词源,因为我们文化中的一些词语其实是受外国的影响,逐渐吸收进来的。比如“哲学”这个词,就是受西方文化影响,且在日本人用汉字翻译的基础上采用的术语。我们希望让中国人也了解,我们日常使用的一些术语是从哪种语言里吸收进来的。
最后,会有纵向的拓展。第一期术语主要是辛亥革命之前的术语,第二期的整理范围会向近现代延伸,将中国古代思想史、近代思想史与现代思想史贯通。还有一点,以前的思想史更多关注名家的思想,少有关注民间的思想。以后,我们也会从中国民间的成语、谚语、格言警句中发掘那些可以提升为思想术语的内容,丰富中国当代话语体系。
(本报记者陈雪、史薇薇 本报通讯员滕贤慧采访整理)
(本文刊登于《光明日报》2020年12月28日第1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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